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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胭胭︱乾隆皇帝的“纪念碑”: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研究

文艺研究编辑部 文艺研究 2021-02-25

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


本文原刊于《文艺研究》2018年第1期,责任编辑金宁,如需转载,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。


摘 要 大型玉山是清乾隆朝独有的工艺类型,其中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既是体量最大的一座,也是乾隆朝最后一座大型玉山,被认为是中国玉雕工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。清宫活计档保留了该玉山制作过程的若干史料,其中多条诏令体现出皇帝个人意志对艺术创作的影响。梳理大型玉山制作和《大禹治水图》版本有两条线索:一、作为乾隆皇帝明确旨令下制作玉山的终点,“大禹治水”题材的选择必然有其用意;二、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以传为唐代佚名的《大禹治水图》为底本,此外乾隆朝还制作了谢遂仿本、刻丝本、木样等多个副本,互为关联。通过对玉山本体图像、题跋、陈设地点的分析以及玉山与同题材其他作品联系的讨论可以认定,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不仅仅是一座陈设品,更是乾隆晚年纪念个人功绩的作品。只有将之视为“私人的纪念碑”,才能充分发掘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艺术价值之外的多重意涵。 



  故宫东侧的宁寿宫建筑群是乾隆皇帝为自己建造的归政之所,他欲通过营造布置,使之成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颐养天年的居所。该建筑群由南向北第四座宫殿为乐寿堂,其中放置的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完成于乾隆五十二年(1787),是清宫中体量最大的玉雕。清高宗弘历对这件作品极为重视,投注大量人力财力,并在玉山安置妥当后,撰写长篇题跋亲述其诞生过程。


  对这座玉山的专题研究,笔者所见五篇:最早为1959年于倬云发表的《巨大的玉雕——大禹治水图》,在介绍玉山基本情况之外,认为它是对宋以前治山、治水方法的客观表现,文章多在介绍治山之法[1];1980年徐启宪、周南泉发表《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》,该文主要贡献在于系统梳理了清代内务府造办处活计档,摘出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制作过程的相关档案共七条,据此部分还原玉山制作的具体细节,并考证其制作时间[2];2000年王明发的《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与扬州建隆寺》发现了新史料,由此标识出乾隆朝两淮制玉的具体地点为扬州建隆寺[3];在此十年后,虽然有陈娟娟、朱家溍合作《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》[4],以及杨晓光《玉中之王: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》[5]两篇文章,但都篇幅较短,以介绍为主。赵琰哲博士论文的“作歌敬志神禹神——仿画与水患”[6]一节亦涉及对该玉山的讨论,认为乾隆四十一年(1776)宫廷画家徐扬和谢遂受命仿唐人《大禹治水图》以及之后长达八年玉山的制作都与乾隆朝历次水患现实相关,是为表明皇帝对大禹的敬重以及治理水患的决心。此外,一些清代玉器研究之作也对相关材料有所涉及,此处不一一列举。因为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之“玉”的材质属性,已有研究多从工艺美术的角度讨论制作过程、工艺、审美等问题。


  这座大型玉山被安置在乐寿堂中厅北部,在其南部的前厅还陈展着清代各时期制作的玉石山子,包括高度在几厘米至几十厘米不等的小型玉山子,以及乾隆朝特有的大型玉山数座及大玉瓮一座。由前厅绕到北边,咫尺之间,差距已然十分显著。虽然材质、工艺相同,题材亦有类似,但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给人的视觉体验、心理感受,与前厅那些精致的玉山子是截然不同的。小型玉山子高约10至30厘米左右,陈设于书桌或架上,可以俯视、把玩,与人的关系十分亲近;中型玉山如《秋山行旅图》一类,连底座高160厘米左右,恰好处于人站立时视线上下,可以绕而观之。而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却给人以视觉上的挑战:原则上玉石晶莹剔透,雕琢细致,适合近观,但该玉山通高284厘米,站在近处无法观其全貌,倒给人扑面而来的心理压迫,玉山上的各个局部深浅、高低不一,视线随着情节上上下下,增加了观赏的难度。这种独一无二的观看体验有别于之前的玉山,因而很难让人相信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同其他玉山子一样只是供人欣赏的室内陈设。


小型玉山子与大型玉山比较示意图


  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背面的长篇题跋《密勒塔山玉大禹治水图》,其中有诗句“画图岁久或湮灭,重器千秋难败毁,作歌敬志神禹神”[7],表明玉山的性质类似“重器”,而功能则是所谓“敬禹神”。因此,它不是传统的陈设品,而应被视为一座“纪念碑”。不过,弘历本人的解释值得追加问号:他在题跋中描述该玉山制作之不易,“是器致之以万里,攻用十年告蒇事,博大悠久称观止”,那么,在他为自己建造的太上皇宫殿中,为何要不惜耗费近十年的时间及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[8],制造这样一座向大禹致敬的纪念碑?进一步,这究竟是“谁”的纪念碑?如果这座玉山是纪念碑,而非仅是工艺精美的大型玉器,我们又应该怎么解读它所“纪念”的内容?


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背面题跋




  小型玉山子的制作历史悠久。故宫藏《玉松阴听泉图》山子,长10.5厘米,高9厘米,厚4.5厘米,随玉石外形雕琢山林景色,背面玉石呈褐色雕各种树木山石,正面中心白净处刻画高士形象卧听山泉,又童子、鹿、山泉一应俱全,构图饱满丰富,俏色工艺极佳。其原为清宫旧藏,断代为宋朝,可见这一时期玉山子的制作已然成熟。正如它所显示的特征,传统玉山子尺寸小,主要表现山水、人物、楼阁等形象,可分为吉祥、山水等题材。


《玉松阴听泉图》山子

  在乾隆朝,玉山子的制作发生了两个转变。第一,在其上加刻铭文、印章,以玉石为媒介模拟卷轴画。乾隆四年(1739)所制《五老游山图》玉山子,背面阴刻泥金御题诗两首,皆为咏松之作,与画面暗合,之后更是诗、款、印俱全。乾隆二十年(1755)的白玉赤壁景色山子,崖壁处泥金御题《题和阗玉前后赤壁赋》,落款“乾隆己亥秋月御题”,阴文方印“古希”,阳文方印“太王卜”。第二,将小型玉山子变为大型玉山。后者的诞生和乾隆二十四年(1759)戡定回疆事件直接相关,自此朝廷控制了玉料的开采和使用,新疆回部上贡的大型玉料保证了制作大件玉器的原料供应。乾隆朝第一座大型玉山当属《秋山行旅图》玉山,高130厘米,铜座高25厘米,通高155厘米,底宽70厘米,厚30厘米,以宫廷画家金廷标所绘《关山行旅图》为样稿,自乾隆三十一年(1766)始,历四年完成。此后,弘历又陆续命人制作了《会昌九老图》《丹台春晓》《兰亭》《南山积翠》等数件大型玉山。本文讨论的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为最后一座,可以确定的是,在此之前,大型玉料的运输、制作加工程序及工艺等问题都已经解决,同时,大型玉山的制作形成了一套由画样、木样到实物的设计过程,并且每一步都经皇帝亲审。现存活计档展现了玉山制作过程中弘历旨意介入的程度。这些前期尝试,都保证了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的制作完全可以符合弘历的要求。


《秋山行旅图》玉山

  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分四面,正面与左右两面为连续的图像,描绘大禹治水的场景。玉山高224厘米,宽96厘米,而为其底稿的《大禹治水图》挂轴,高159.5厘米,宽88.4厘米。两相比较,玉山可表现的面积大幅度增加,这意味着玉山的画面不可能是对卷轴画等比例的复制,但玉山的图像却如实表现出画轴上的每一个场景,将原本的二维画面重现在三维立体的玉山上。从乾隆四十六年(1781)二月活计档记录看,在确认了玉山尺寸之后,以《大禹治水图》为蓝本画得正背左右纸样四张,经弘历御览后做成蜡样,并在玉上临画,之后才将纸样、蜡样及玉山发往扬州制作,不久考虑到蜡样容易熔化,又做成木样一座发往扬州,以确保细节一一到位[9]。所以,由原图到玉山的每一处改变都是经过弘历认可的。


  《大禹治水图》原画为立轴,可分为十一处场景,所有内容都与开山的活动有关,共有人物形象五十三个,活动于高耸的山林之间。画面分上下两部分,主要活动区域在下半部分,上半部分仅有一处情节:在背景的远山中禹命人放火烧山,动物纷纷逃往远处的湖泽之中。画面下半部分集中在近景的山道,包括十个场景,由上至下、从左至右分别为:1. 山神带领神怪共六人助禹开山;2. 二人以锤在地上凿出缝隙,三人以杠杆铁锤在石缝间钉入钎子;3. 禹亲率三人以锤和钎开山;4. 一组九人以车轮为杠杆,在山石间敲入大钎子;5. 五人扛工具爬山;6. 二人在悬崖间吊铁球敲击山壁;7. 一组四人,以横木敲击铁球撞击山壁;8. 三人以木棍撬,四人在另一侧拉拽一块山石;9. 三人以横木撞击山壁;10. 四人以铁锹开凿山石。这组画面可看做是以禹亲率指挥为中心,所有的开山场面环绕四周。


传唐《大禹治水图》轴


《大禹治水图》场景分布示意图


  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也同样雕刻了五十三人,数量与画轴相同,但活动的排列方式做了改变。从玉山右侧面开始,有图像五组、人物十九个。最高处为禹命人放火烧山,由上至下分别对应原画面中的场景7、8、9、10,场景8被布置在玉山两个接面的转折处,因此以木棍撬的三人分布在正面,右侧为以绳索拉拽的四人。


  正面图像对应原图像中的1、2、3、4、5,原本较为集中的图像在玉石上分散开来。整个画面中位置变化最大的场景为6,不仅由原画面居中偏右的位置调为左侧面的唯一图像,还做了镜像处理,也因此成为极引人注目的表现玉雕工艺的一个局部。因为整个左侧面仅有此一处人物活动,同时此二人所处位置为一凸起的山石,更能吸引观者的眼光。人与手中拉拽的绳索、铁球以及另一侧固定在山崖上的铁链连为一体;两个人物形象几乎为圆雕,五官、衣褶清晰;绳索一头紧绷受力,一侧从手中垂下;铁球垂在山崖间,铁索环环相扣。这些都从整料雕凿出来,所用功力及耗费的时间难以估量。


“大禹治水”玉山场景分布示意图


  与画轴相比,玉山的再现逻辑发生了变化。原立轴画面虽然看起来拥挤,但是各个场景之间是有叙事逻辑联系的。比如场景4和场景6是相互配合的,场景4的工人将铁钎钉入山体,使山石分离,场景6的工人再通过敲击让大石脱落,从而达到“开山”的目的。然而在玉山上,场景4和6分离了,这个叙事逻辑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视觉逻辑。原立轴中的大禹出现了两次,一个为山顶持杖戴冠的士大夫形象,身后跟随一名童子;一个在中部偏左侧位置,此时的禹将头冠和外袍除下置于石头上。也就是说,在画轴中禹似乎先在远处山中放火烧山,然后才到近山处合同众人开凿山石。这个时间差,给予玉山一个观看的顺序,禹先是出现在玉山的右上侧面,中部场景7和9中所有的人都面朝正面的方向,观者然后随着下侧的场景8中拉拽山石的铁链,移动到正面观看中部劳作的禹及其他劳动场景。正面被分散的场景也都遵循这一视觉逻辑,引导观者的目光在玉壁上下移动。正面中禹位置的挪动至关重要,也是玉山三面正中偏上的位置,与山顶处于同一垂线。弘历本人在对《大禹治水图》的考证中辨认出这个禹的形象,“而大禹则免收祇坐,躬持斧凿,共劳竭诚之意”。禹因此毋庸置疑地成为了整座玉山的视线焦点。


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局部


  在原画轴中,禹是由远山往前景移动的,属于二维绘画虚拟空间深度的视像,整个画面一眼尽收。而三维立体的玉山,将平面绘画中的远近关系转换为三面的平移,以及同个平面内浮雕的纵深和高低,观看过程不仅视线起伏,脚步也要围绕着玉山挪动,观众可以切实体会到山体的存在。因此,玉山尺寸不但强调了山的雄伟,大禹治水的主题“治水”也似乎被“开山”取代。与此同时,山势的起伏、各个凸起的平台和路径、几乎圆雕的人物形象,把一个画面上的图像空间在玉石上微缩而立体化,原本二维画面上静止的场景被活化起来,禹率人锤着、钉着、撞着,而玉石坚硬的材质也让观者似乎听到叮咚的声音在回响。


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上禹的位置


  弘历对视觉性的表现方式十分着迷,他喜欢利用各种媒材来表现同一主题。在《大禹治水图》这个案例中,乾隆四十一年(1776)命谢遂临摹一卷《大禹治水图》,乾隆四十六年至五十二年(1781—1787)制作玉山,乾隆五十三年(1788)又命人作一刻丝版本。但比较其敕令制作的三个不同材质的《大禹治水图》版本,玉山是跨度最大的,它真地将禹开凿的那座山伫立在了皇帝面前,赫然成为一座有真实体量的“纪念碑”。不过,也就是从制作玉山开始,《大禹治水图》所纪念的那个对象改变了。在谢遂本完成后,弘历所写题跋中还有明确纪念大禹的言辞,而在玉山落成之后的题跋里,这一层意涵已不存在。并且,虽然几个版本制作于不同的时间,但为玉山特制的长篇题跋《御制题密勒塔山玉大禹治水图》添写在最初的唐人佚名本及刻丝本上,尤其刻丝本需要一字一句地绣出来,表明了玉山题跋的重要性。唯独谢遂本没有补添这段题跋,暗示出虽然是同一画面,纪念对象的指向却已不同。那么,按谢遂本题跋“非是图无以见神禹之迹”[10],摹本纪念的对象为禹,玉山又是谁的“纪念碑”呢?


《大禹治水图》刻丝本



  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虽动用数千玉工耗时六年才得以完成,不过它的归属毋庸置疑是乾隆皇帝。不仅归属权为其私人所有,观看的权利亦是如此。换句话说,或许我们可以认为,这座玉山就是皇帝的私人“纪念碑”。


  玉山巨大的体量决定了其移动的难度,因此陈设的位置一定是要提前规划好的。事实上,从乾隆五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玉山坐落在乐寿堂之后,便再也没有被移动过。就玉山的安设位置,造办处官员兢兢业业用了五天时间选出四个地点供皇帝挑选,分别为乾清宫西暖阁、宁寿宫东暖阁、乐寿堂、颐和轩西次间[11]。首先,虽然玉山体量巨大,但四处位置全部为室内,确定了其“私人”性质;然后,从具体地点看,内廷官员们选择出的四处位置,皇帝的个人色彩十分浓厚。虽然宽泛而言整个紫禁城都为皇帝一人所有,但各个宫殿的功能有所不同。乾清宫为当政皇帝日常起居的寝宫,而宁寿宫、乐寿堂、颐和轩都属于宁寿宫建筑群,是太上皇宫殿的一部分,即弘历退位之后的居所。


  弘历最后的选择为乐寿堂,即太上皇宫殿群中轴线上由南向北的第四座宫殿。这一选择综合了多重因素的考虑。王子林在讨论宁寿宫建筑群的特点时总结说,宁寿宫建筑群同样有一条中轴线,与紫禁城中轴线平行,其中建筑的数量和体量仅次于紫禁城中轴线[12]。中轴线无疑是政治权力的标志,中轴线上建筑的前后位置也代表着前堂后寝的关系,即相对的“公共”与“私人”空间。官员们给出的后三处选择中,宁寿宫靠南,乐寿堂居中,颐和轩靠北。位置上,弘历选择的乐寿堂是前与后之间较为“模糊”的一个建筑。


  从单体建筑看,乐寿堂规模十分壮观。面阔七间,进深三间,周围廊,单檐黄琉璃瓦歇山顶,坐落在1.1米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上。构造形式为十三檩大木歇山造,是紫禁城中进深仅次于太和殿、奉先殿的大型殿宇。其内部结构分三部分:中央三间通天大厅和东、西两翼仙楼。中央大厅南部为宝座间,宝座间正中设地平、宝座、屏风[13]。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安放的位置正好落在宝座间的背后,形成一个皇帝在前而背靠玉山的对应关系,同时,间隔宝座与玉山的木雕屏风做成镂空的形制,视线上的穿透性增加了两者的联系。观看顺序上,左进右出常规路线正好与玉山图像的叙述顺序相一致,从其右侧、正面、左侧依序绕观一周,以玉山背后皇帝的题记为结束。


乐寿堂位置示意图

乐寿堂一层平面图


  这个观看过程决定了不可能同时有许多人参加观赏。相较于小型玉山子把玩的个人特质,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是大型玉雕,具有纪念碑的体量与性质。但其坐落于建筑天花之下,具体位置又是宝座之后的北向,相对于前半部宝座间的正式空间,这一位置的私人性便十分突出。可以说,在玉山落成之后的乾隆朝,得以看到玉山的人都是经过选择的。同时,虽然在题跋中弘历宣称制作玉山的目的是为了敬禹神,但造办处官员给出的其中一个放置选项——宁寿宫却没有被他采纳,而这个地点才是该建筑群中担负祭祀神的功能的殿堂。弘历《宁寿宫铭》补记称:


  盛京大政殿后曰清宁宫,祖宗时祀神之所,祭毕,召王公大臣进内食祭肉。国初定鼎燕京,则于乾清宫后殿坤宁宫行祀神礼,一如清宁宫之制,至今仍循旧章。余将来归政时,自当移坤宁宫所奉之神位、神竿于宁寿宫,仍依现在祀神之礼。[14]


按此,如果弘历的目的真是为了敬禹神,为何不选在具有祭神功能的宁寿宫?事实上,细究玉山上弘历的题跋可知,作为纪念碑的玉山所“表彰”的对象是私人性的,进一步说即弘历本人,“禹”只是他用来颂扬自己的一个符号。


  题跋起始即说“神禹敷土定九州”。禹的功绩其实是他确定了疆域,治理水患之事即为实现“定九州”这一目的。其后文字洋洋洒洒考证禹治水的具体地点,传统观点认为是在甘肃境内的积石关,此地乃河源。弘历说这是“古人限于疆域的拘墟耳食之论”,即限于疆域而误定的地点。积石关是中国境内黄河的首段,却不是真正的河源。据其考证,昆仑才是万古不易的河源,至积石而入中国,流入中国的地段被称为“黄河”。同时,弘历还引《吴越春秋》记载,禹曾经“徊昆仑,察六扈”[15]。在他看来,禹疏通积石的河道意在寻找昆仑,同时他也意识到禹寻找昆仑的事迹太过遥远,难有定论,于是又转而说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是受汉武帝“穷河源”的旨意,而“河所出曰昆仑”。在总计一千八百余字的题记中,弘历用七百字在考证黄河的源头及禹、汉武帝寻访昆仑的事迹。层层铺垫后,弘历终于显出了他所真实想表达的东西。他考证《汉书·张骞传》“天子使穷河源,其山多玉石,采来”[16],汉武帝命张骞出使西域是为了访昆仑,寻访昆仑是因为山上多玉石,其真实用意是得到玉石。至此,玉山出现,前文的层层铺垫终于得出结果。


  昆仑在今回部中,诸水皆东注蒲昌海,即盐泽水。入地伏流,至青海始出,则天池诸水皆是。汉书谓河有两源,一出葱岭,一出于阗。于阗即今之和阗,实产玉也。正与此合。此玉采自密勒塔山。密勒塔者,回语谓枪也,接和阗南境诸山。


如前述,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的玉料即来自于阗的昆仑山中,这里是中国的河源,是自禹始历代有雄心壮志的帝王要去寻觅的地方,这里的美玉则是无数帝王垂涎的珍宝。


  昆仑产玉千古美,兹得密勒塔巨材,昆仑宛延干所迤。其高七尺博三尺,卓立如峰之峛崺。


而现在,弘历不仅获得美玉,还是巨材。更为重要的是,这块巨石是以上贡的方式得到的,因此,不仅是运到京城的这块美玉属于他,其所来自的地域——于阗、河源昆仑,亦都归属他的版图。此时,玉不仅仅只是一件美物,更被指代疆域。


  予筹办西师,决机定策,克集大勋。自底定后,三十余年以來,抚绥安辑,整饬怀柔,无不备至。所以新疆各部之人,安乐爱戴,效顺输忱。一家臣仆,每岁春秋采玉。供役受赏,踊跃子来,绝无劳怨之状。获此巨珍,以传古王圣迹。非耳目华嚣之玩可比也。


弘历在此所说,是他三十余年前平定准部回部叛乱、收复回疆、改称新疆的战绩。这是其统治生涯中首屈一指的大事,他对此得意不已。乾隆二十四年(1759)西师定功,当年即在紫光阁“勒有功之臣像及战图”[17]。之后几乎每几年就要命人以各种艺术创作形式纪念这一伟业。养心殿前殿宝座后的书法屏风为乾隆二十五年(1760)御笔,首句即“西师归振旅”;陈设在养心殿高座之上的一对青玉葵式盘也指向这一功绩,玉盘直径皆逾尺(35厘米左右),一为乾隆二十八年(1763)新疆进献的旧器所改,另一个是次年收复和阗六城所缴贡玉所制,两盘配成一对,盘心皆刻御笔题记,记述的言辞中显示出志得意满的心态。乾隆二十九年(1764),弘历又命清宫内的传教士郎世宁、王致诚、艾启蒙、安德义起稿绘图,次年命丁观鹏等人用宣纸依原稿作着色画,亲自题序题诗十六幅,画成《平定准噶尔回部得胜图》。序中自述,该图绘出“攻坚斫锐斩将搴旗”的场景,今见图则如亲临“指挥诸将士于折冲御悔之际”,最后又云:“天眷于无穷,凛月盈于有,承遑敢自诩坐谋伐恭,濯而忘兢业哉!”[18]原图稿完成后送至法国雕刻铜版,历时十三年之久制得铜版画两百套赏赐王公大臣,以弘扬自己开疆辟土的功绩。


  到晚年,弘历将平生战绩总结为“十全武功”,乾隆五十七年(1792)时御笔行楷书《十全记》以总结自己的战绩,即:“平准噶尔为二,定回部为一,扫金川为二,靖台湾为一,降缅甸、安南各一,即今二次受廓尔喀降,合为十。”[19]原本装册,制作拓本一册,又钩刻于重华宫漱芳斋之壁。如前所述,同样的题材用不同的媒材表现,是弘历常用的手法,也可见他对纳新疆入版图的骄傲之情,至晚年时时回忆。同时,无论是《平定准噶尔回部得胜图》还是《十全记》都有多套复制本,前者的版画是直接发放给王公大臣观看,后者所在的重华宫漱芳斋,中有戏台,是弘历休息及宴会的场所之一,可以聚集王公大臣共同观看。也就是说,他不能独自回忆往昔荣耀,而是要众人共同赞颂。


《平定准部得胜图》


  重新回到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的题跋,弘历考证时提到了《禹贡》和胡渭的《禹贡锥指》。前者开篇为“禹敷土,随山刊木,奠高山大川”[20],后者综各家之言,指出《禹贡》的核心是禹自治水之后,乃定贡赋,而贡赋是国家政治体制确定的根本(“实典之体也”)[21]。所以,如果说对禹而言治水是为了确定疆域,进而划分九州的行政区域,再确定贡赋,形成中央和地方、君和臣的体制制度,禹最大的功绩并不仅在治水,那么,弘历对《大禹治水图》如此迷恋,自然也不会单纯限于这一“事件”本身。


  事实上,在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制作的整个过程中,弘历提及该作品时所用名称均为“大禹开山”[22],无论名字还是最后玉山呈现出的“山”的形态,如之前提及,水都只是其中的点缀,山才是重点。而禹开山——定九州——制贡赋,这一系列开创性行为是为弘历所迷恋的,犹如“开山”时山石激荡的场面,也使他联想到收复新疆所系于心的场面,令其心潮澎湃,仿佛身临其境。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弘历性格,“他的品味不是模仿别人,而是超越别人、优于别人”[23],因此,如果说他真的崇拜禹并敬仰他,也是因为透过“开山”与“开辟疆土”的联结,而想成为史册中的另一个“神”[24]。


  因此,在题跋的末尾,弘历有一个宣告:


  因即免其每岁春贡之玉,着为令典,以示体恤。后之人思艰图易,抚驭有方,征求勿事,慎守旅獒之训,以凝承大宝,庶不负予制器垂裕之深衷耳。


禹是贡赋制度的开创者,而弘历成为新疆地区贡玉的终结者。由此,我们就可以理解,为什么乾隆朝之后再无大型玉山。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不仅是最大的玉山,也是最后一座大型玉山。大型玉山的终点和弘历政治生涯的终点在乐寿堂重合。 


  中国“碑”的使用历史悠久[25],但“纪念碑”一词来自西方,纪念碑最基本的概念是“公共性”,不论罗马凯旋门、林肯公园纪念碑,或众多的各种形式的英雄纪念碑等等,大多具有公共空间和大尺寸的属性及特点,体现了传统上依据尺寸、质地、形状和地点对纪念碑形制的理解。但在中国则有另一个传统,即具有纪念碑性质的器物。巫鸿阐述过中国“重器”所具有的“纪念碑性”,重点不在实际的尺寸和形状,而是其背后的含义如何能透过特定的形式在特定的场合呈现给“观众”,如“九鼎”,大多存在于传说中,却丝毫不影响它的重要性[26]。对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而言,它的尺寸、形态无疑是具有纪念碑特点的,以玉为碑虽然罕见,但同样符合金石不朽的观念。


  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容易使人产生疑虑的或在于其“公共性”:它有一定数量的“观众”,但“观众”却是有明确指向的一群人。实际上,它的纪念性意义并不受限于其有限的“公共性”,而是表现在它如何能于特定观者的观看过程中,揭示弘历寄予“大禹治水”的政治意义。不同版本的《大禹治水图》都指向了玉山的特殊性。在制作玉山的过程中,曾经存在过蜡样和木样两个摹本,玉山制作完成后,同样制作精细的木样被安置在圆明园的“澹泊宁静”宫殿,这是弘历非常喜欢的一处寝宫。无疑,《大禹治水图》木样不但提示了玉山的存在,更保存了玉山制作的过程。乾隆五十三年的刻丝本《大禹治水图》更直接复制记录了玉山的纪念碑性。其上有两方印鉴,为“重华宫宝”和“重华宫鉴藏宝”,表明它在制作完成后被悬挂在重华宫内。关于重华宫在弘历晚年性质的改变可以参考乾隆六十年(1795)颁发的一道谕旨:

  重华宫是朕藩邸旧居,特为崇奉,势必扃闭清严,转使岁时锡庆之地无复燕锈之乐,何如仍循其旧,俾世世子孙行庆联情,为吉祥福地之为愈乎!现在重华宫陈设大柜一对,乃孝贤皇后嘉礼时妆奁。其东首顶柜尊藏皇祖所赐物件,西首顶柜之东尊藏皇考所赐物件,其西尊藏圣母皇太后所赐物件,两顶柜下所贮皆朕潜邸常用服物,后世子孙随时检视,手泽、口泽存焉,用以笃慕永思、常怀继述。是则孝之大者,正不在多,为崇奉,以致蹈礼,烦则乱之,戒也。着将此旨敬录二通,一存贮重华宫,一存贮上书房,用昭世守。[27]

作为弘历阿哥时在宫内的旧居,他晚年将其改为一个小型的“纪念馆”,里面陈设的都是先祖及弘历本人的旧物,规定平时不开放,仅在固定节庆供后世子孙追忆先祖。而《大禹治水图》的刻丝本就悬挂在内,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的题跋也逐字逐句绣在画面上,因此刻丝本《大禹治水图》不但见证了玉山的重要性,更再次体现了制作玉山的动机。


  玉山上弘历的题跋明确考虑到了将来观看这座玉山的观众,“慎哉长言示奕祀,召伯训当熟读尔”一句,即为告诫后世子孙的话语。因此,玉山的观众不仅为当时的部分王公大臣,还有弘历的后代。实际上,他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。刻丝本上有一方“嘉庆御览之宝”,表明继承者嘉庆确实仔细阅读了来自父亲的遗宝,并且也遵照旨意,登基之后多次声明停止贡玉[28]。


  从平面图像转换成立体的器物,不止是三维的山势令人动容,由玉山的体量彰显弘历的至伟功绩,玉这一材质本身也充满着政治性,从新疆而来的贡玉,雕凿成山,令人体认新疆的山区及其收复不易。玉山中描述“开山”的艰难,不难与弘历自述的开辟疆土相比拟,而此二者也成为玉匠们(“玉人”)共费六年光阴才雕凿而成这件事实背后的隐喻。


  对于玉山的设计,弘历在题跋中说到,他命玉人制作此山:“宛见劬劳崇伯子(即大禹),免收执斧同众工,诚感神明助力亹,高山以奠及大川,曰椎、曰析、曰剔酾,功垂万古德万古,为鱼谁弗钦仰视。”皇帝为玉山的内容定调,玉匠按其意也“椎”“析”“剔酾”这块“巨材”。从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的角度看,禹居中指挥调度开凿大山,但就制作的角度而言,皇帝则任其位,指示玉人该如何开凿玉石成山,也就如同他在《平定准噶尔回部得胜图》中所提示的:见图如同亲临边境,指挥将士开疆辟土。


  在为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择地安置时,造办处提出的四个地点大多在“暖阁”“次间”“稍间”,仅乐寿堂选项是在明间的后侧。该处通高6.2米,给予连底座高达2.84米的玉山一个适当的观看场地。但更为重要的是位于前侧宝座之后相对应的位置,玉山中的大禹成为宝座上乾隆皇帝的第二个角色,随着由宝座间的左面进入后侧玉山的空间,首先必须仰视玉山右侧上方持杖戴冠的禹,顺序而下,随着开山的动势转向正面。并非仅是玉山之大震撼人,而是观看匠人一斧一凿的细节,领着观者进入大禹开山与弘历开拓疆土间的“通感”之境,玉山之巨大(犹如开疆辟土的功绩)才“为鱼谁弗钦仰视”或许唯有皇帝自己站在它的面前面对玉山中的大禹,才能统合山内、山外的两个角色,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充分理解《大禹治水图》玉山之为“私人性”纪念碑的“纪念碑性”。


注释

[1] 于倬云:《巨大的玉雕——大禹治水图》,载《文物》1959年第2期。

[2] 徐启宪、周南泉:《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》,载《故宫博物院院刊》1980年第4期。

[3] 王明发:《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与扬州建隆寺》,载《东南文化》2000年第9期。

[4] 陈娟娟、朱家溍:《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》,载《紫禁城》2010年第1期。

[5] 杨晓光:《玉中之王: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》,载《文史参考》2010年第2期。

[6] 赵琰哲:《节令、灾异与祈福——清乾隆朝〈三阳开泰图〉仿古绘画的趣味与研究》,载《美术研究》2014年第1期。

[7] 《大禹治水图》跋,《故宫书画图录》一,台北“故宫博物院”1989年版,第36页。本文中所引该题跋文字均依据此本,不再一一注明。

[8] 玉山制作周期为乾隆四十六年至乾隆五十二年,乾隆所说十年还包括前期玉料由新疆至京城的运输时间。

[9] “奉发蜡样,恐日久熔化,故照发到蜡样刻成木样一座,咨送贵处呈览,敬谨办理在案”(转引自徐启宪、周南泉《〈大禹治水图〉玉山》)。

[10] 《御制大禹治水图题语》,谢遂本,乾隆丁酉(1777)仲夏梁园治奉敕题。

[11] 香港中文大学第一历史档案馆编《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》卷50,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,第53页。

[12] 王子林:《乾隆太上皇宫宁寿宫的营建与理想》,《多维视野下的清宫史研究——第十届清宫史研讨会学术论文集》,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,第458页。

[13] 朱杰:《长春园淳化轩与故宫乐寿堂考辨》,载《故宫博物院院刊》1999年第2期。

[14] 苑洪琪:《宁寿宫祭神功能述考》,《中国紫禁城学会论文集》第二辑,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版,第151页。

[15] 赵晔:《吴越春秋》卷六,《四部丛刊·史部》下册,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,第6页。

[16] 《汉书》,中华书局1962年版,第2688页。 

[17] 李德龙:《乾隆御笔〈平定西域战图〉考》,载《中央民族大学学报》2005年第3期。

[18] 弘历:《战图补咏》,《钦定皇舆西域图志》卷首三,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。

[19] 弘历:《御制十全记》,乾隆五十七年(1792)写本。

[20] 孙星衍:《尚书今古文注疏》,中华书局1986年版,第136页。

[21] 胡渭:《禹贡锥指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,第1页。

[22] 弘历“大禹开山”的表述参见活计档乾隆四十六年二月、四月、八月、九月相关各条(香港中文大学第一历史档案馆编《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》卷50)。

[23] Fredeirc Wakeman, Jr.,“High Ch’ing: 1683-1839”, in James B. Crowley (ed.), Modern East Asia: Essays in Interpretation, New York: Harcourt, Brace & World, 1970, pp. 1-28.

[24] 事实上,乾隆皇帝确实不止一次将自己表现为神。如台北“故宫博物院”藏丁观鹏《文殊像》中的文殊菩萨,以及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丁观鹏《弘历洗象图》中的普贤菩萨肖像均为弘历本人。

[25] 有关中国碑的历史,参见王静芬《中国石碑:一种象征形式在佛教传入之前与之后的运用》,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。

[26] 参见巫鸿《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“纪念碑性”》“导言”,郑岩、李清泉译,世纪出版集团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,第1—17页。

[27] 庆桂等:《国朝宫史续编》“训谕五”,北平故宫博物院图书馆1933年编印,第133页。

[28] “嘉庆四年正月戊寅”条、“嘉庆七年十一月壬午”条、“嘉庆十一年十一月辛亥”条均为嘉庆禁止新疆贡大玉(参见新疆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《〈清实录〉新疆资料辑录·嘉庆朝卷》,新疆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,第23、64—65、120—121页)。





|作者单位:湖南工业大学包装设计学院

|新媒体编辑:逾白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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